不正公子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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@秦弦弄西音 

第十五章

几日后宫中掉出一份美差：秦王求知甚渴，遂亲自下令，凡天下有学志士，不论何等出身何家门派，皆可前往咸阳应征，聘为讲学，即为王师。这一道命令下来，不知令多少渴望入仕的人红了眼睛。

秦国对外颁布求贤令也非一朝一夕的事了，然倘若心中稍作掂量，便可知这次和以往不同。讲学不比寻常职位，常日伴君之侧，极易感染君王一言一行，若和国君走得亲近了，日后绝非没有机会影响整个国家的运作，可谓位低而权重。既然如此朝中权臣岂可将其放予他人？他们定会抓紧时机安插亲信，好将国君的视听控制起来。这样一来，明眼人一看便晓，此番分明又是文信侯吕不韦与郎中令蔡泽间的一次较量。

出人意料的是，此该当撕破脸皮的时候，吕不韦却仿佛耳聋眼瞎，仅上交了几个名不见经传的门客的名字。蔡泽按部就班将王绾推荐上去，王绾倒是信心十足，暗庆自己在郎官位上蛰伏多年，终熬到了出头之日了。讲学虽也为郎官的一种，却总归远好过混迹于宫中几十成百的郎官中间，久不见天日。

他本已做好上任的准备，谁知到头来，好事最终竟落在了吕不韦的门客李斯头上。更令他不解的是，蔡泽对此似乎并不意外，在王绾隐晦提起时，亦不过不走心地嗤笑几声：“斗不过那奸商，罢了，随他去吧。”

王绾岂是听风就是雨的一根筋，稍一琢磨遍知其中有猫腻，且八成与李斯之前和蔡泽的那次见面有关。若是如此，那边看似先赢一局的吕不韦恐怕也是被蒙在鼓里的。想到这一层，他除不甘外，更多了一份对李斯其人的不以为然——好歹也算得兰陵荀门名士，居然是这么一派两面三刀的作风。 同一时刻，李斯正在院落中收白日搬出来晾晒的书简，悄然中自身后投来一方阴影，他知是吕不韦来了。撂下手中之物，李斯向吕不韦微微屈身，合掌而礼。

“相国。”

吕不韦脸上表情难测，仿佛有许多话可说，却又无从可说。他往李斯敞开的房门里瞥了一眼：早有人通报说，李斯一早便收拾好细软，看来不打算继续在相府逗留了。

吕不韦不开口，李斯也不好就这么晾着。他也不直起身，只就着礼姿向吕不韦请罪道：“李斯有错，瞒了相国，私自给宫中写了写了荐书。”

吕不韦心中苦笑。李斯把话说得含糊：说自己有错，便是不承认自己有罪。是了，按求贤令中所说，天下有志者皆可入聘，李斯自然也为天下人，那他为求一展宏图上表自荐，纵是越过了他吕不韦，本也不触犯秦法。

“罢了，我知你蜷居相府，早已心生去意，一直囚着你，也总担心你对我心有怨怼，进了宫有了官职，好歹也不枉费你一身才学。”吕不韦悠悠叹道，“令你为秦国卖命，总比放你逃去他国，日后反过来祸害秦国的强。”

“相国多虑了，李斯岂会有害秦之心呢。”

吕不韦短促地哼笑一声：“毕竟人心难测。”言罢也不作停留，留下李斯径自离去了。



内侍赵高为嬴政沏好茶，提起茶壶，用壶中茶水将茶盏细细淋了遍，倒好后吹凉了才递给嬴政。蒙家二位少爷被蒙武将军带去蓝田军营锻炼，赵高便成了秦宫之中唯一能同嬴政说说闲话的人。不过赵高年纪尚小，毕竟也只是个内侍，说来说去亦不过是些市井街坊间听来的家长里短，听着听着，嬴政便腻烦了。

“行了行了，这些鸡零狗碎就别往寡人耳朵里倒了。”嬴政挥了挥手，而后端了茶盏一饮而尽。赵高有些委屈，也不说话，安静退至一旁。

越是这样嬴政越觉得烦躁——每次听赵高啰里八嗦的讲些有的没的，他便觉得自己身为君王，竟是如此视听闭塞。这时他便会想起之前那夜西门坞的泊船上，同那神秘之人的缘悭一面。他已记不住那男子的音容，却记得他与他指点江山阔谈天下，一字一句都令他经久难忘。

从那之后他便时常会想：我是个君王，我也想做个好君王，做个能统一这天下的、青史之上独一无二的君王。但他面前横着重重山峦叠嶂，他不知该怎么做。

良久他复又对赵高道：“说点有用的。”

赵高清了清嗓子，生怕引不起嬴政兴趣似的，小心翼翼道：“君上可知，过不了几天，来给君上担讲学的侍郎便要到任了。”

嬴政听后嘲弄的冷笑几声：“哦？这回又是谁的人？”

“据说是吕相府中门客，但……”

“但什么？”

“但这人名气大得很，据说是大师荀况的弟子，是四海之内赫赫有名的才子，叫什么来着？叫……”

嬴政哈哈地笑了：“木头脑袋，你连他名字都记不住，那他还算什么名士。我看不过是吕不韦想在我身边安插眼线，故意找个噱头罢了。”

赵高讪讪笑了：“君上教训得是。”

“等等，不对。”嬴政眯起眼睛，似是察觉到了什么端倪，“不对，不对。安排讲学侍郎该是郎中令府管辖的范畴，吕不韦再居心叵测，把心腹送到蔡泽手下，岂不是叫那人去送死？”

赵高道：“莫不是他得罪了吕相，被吕相顺势推过来，打算借刀杀人？若是这样，这位讲学怕不是要被郎中令折磨得脱层皮。”

“未必。”嬴政道，“即便如此，蔡泽也不会轻易安排吕氏门客上任的。若此人甘愿为吕不韦施展苦肉计，蔡泽岂不是亏了比大买卖，所以这人怕不是真有什么八面玲珑的本事。不过不管他是吕党还是蔡党，寡人皆要防着他便是了。”

数日后，嬴政在兰池宫见到了这位新任讲学。那日天色阴寒，气温骤降，依稀间自天上飘下几朵白雪。讲学之人素色衣衫，腿上摊开一卷竹简，身旁放着一盏烟气缭绕的香炉。他安静地坐在亭子里，不觉紧张也不觉冷似的，安然读他的书，等待国君到来。

嬴政走近这陌生之人，等他抬头看向自己，发现他竟是个模样清雅的年轻人。

四目相对，嬴政踏上台阶走进亭子，抬手啪啪几下掸落身上的积雪。雪水融在地面铺好的竹简上。嬴政瞄了眼，提脚把书往一边踢了踢，漫不经心道：“你就是新来的讲学？”

李斯深深拜服于地：“微臣李斯拜见君上。君上万年，秦国万年。”

“起来吧。”嬴政道，“寡人见你在看书，读的什么？”

李斯道：“回君上，臣在读儒家之言，《孟子》是也。”

“哼……”嬴政勾唇讥笑，“儒家之言？果然是吕不韦派来的走狗。”



TBC.